《填詞L》:當你不是人生的主角,如何繼續追求夢想?

戈登探長
德尼思化雜誌社
Mar 24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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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ou start writing the next one. And after you finish that one, you start on the next. And on and on, and that’s what it is to be a writer, honey. You just keep throwing them against the wall and hoping against hope that eventually something sticks. — — “Tick, Tick… Boom!”

誰沒有在苦悶的課堂,側頭托腮看著窗外勾引人的陽光,想像自己在拍打藍球、迎風散步?又或者,你的世界是執起筆桿,於書頁空白刻劃一些線條、句子,塗滿未來浪漫的色彩。對年輕人來說,生活始終在他方。

追夢是現代陳腔濫調的老曲,在社會主流想像狹窄的當下,要活出另一個可能,總是不切實際的「發夢」,注定孤獨的「你想」。現實殘酷無情,夢想是牢籠外的誘餌,讓你我以為世界仍有自由,總有一日能活出真我。

2013年的《狂舞派》,青春躍動的港產奇蹟:「為咗夢想,你可以去到幾盡?」到了2024年,黃綺琳編導《填詞L》卻道出努力的盡頭,可能迎來毫無價值的挫敗,錯過其他風景的代價,質問香港是否「一個懲罰夢想嘅地方」。

電影情節簡單,不似時下港產片勉強追求大格局,專注基本卻最關鍵的Storytelling。故事講述主角羅穎詩高中時熱愛填詞,希望能以此為職業,可惜一路以來盡皆失敗,參加校園表演、到台灣義工推銷、免費勞工以換取派台機會,甚至連參賽奪冠,為公司寫了宣傳歌拍好影片,每次看似快要成功的時候,最後希望全都落空……

小人物的敘事,輕易連繫了眾人:現實當中,你我渴求成為聚光燈焦點的主角,偏偏上天未曾施捨憐憫、關注,失敗稀鬆平常得難以訴說,揮灑無數熱血兌換不到動人結尾,耗光一世努力最後才放棄。

像戲中阿詩首次提交填詞作品,卻要面對主流教育虛偽的正大光明,老師循循善誘更改表演作品的粗俗字眼,早早顯示了人生夢想必須和世界妥協,在不同價值的夾縫間嘗試「啱音」。同時,這象徵了界定自我身分這回事 — — 像做填詞人 — — 始終離不開社會的認可。

課堂上我們都曾誦讀李白的「天生我材必有用」,迷信自己有天賦能被看見,卻少有老師告知事實:李白這種天才的腳底,堆積了不計其數的平庸詩歌,數以千計佚名者乾枯的屍骸,才能讓他站在頂峰。

網路潮文的一針見血:「冷靜啲照下鏡,睇下自己個樣,同埋睇下你本銀行存摺有幾多錢先啦!」若果人人心想事成,豈不世界大亂?與其說這是追夢的勵志電影,叫我們變成下一個黃金寶、李麗珊,更貼切的形容,乃藉著阿詩填詞痛苦的經驗,點出殘酷現實,讓我們隨著她共同成長,思考夢想的意義。

《填詞L》不就是一節又一節的Lessons所串連嗎?除了填詞知識,阿詩路途上學習世界的法則,持續與社會磨合,希望找出夢想和謀生的夾縫。所謂成長,往往等同尋覓個己理想和社會局限重疊的土壤,埋下種子努力耕耘,以及最關鍵的,祈求天公造美。通常一切都不如我們預期。

明明已經照老師意見修改,多番練習卻無法上台演出;到台灣遭冷待,推銷成功告知全世界最後沒採用自己的版本;填詞比賽憑實力奪得冠軍,幻想能在頒獎台與陳柏宇合照,結果只在辦公室一角求其影相算數;為求早日有派台歌,寧願做文藝義工反被利用,連帶失去工作;另謀出路搵正職,偶然得到填廣告歌的機會,臨門一腳公司倒閉⋯⋯

或許我們不像阿詩如此堅持,但從戲中其他人事,多少會看見自己的影子:是早已放棄堅持,像高中摰友移民英國,遠離昔日的承諾?是填詞班的魯Sir滿嘴辛酸抱怨,極度尷尬才成功和Stephy合照?是曾經覺得天大重要的事情,興奮告知父母後,只得一句今晚條魚唔好食?

看這些描述,故事本應沉重得灰暗,不斷強調「香港係一個懲罰夢想嘅地方」的吶喊。

如果我們看回《填詞L》首張海報,相對如今清新可愛,其鋼筆下恐怖的血跡斑斑,風格差異極大。英文名由A Cantopop Lyricist To-be到The Lyricist Wannabe的調整,或許是意識到挫敗自傷否定到了盡頭,容易流於過激的嚎啕大哭。這是《填詞L》精彩之處,內歛節制而不濫情,配合鍾雪瑩收放自如的演技,將那份細流般情感,隨磨蝕的累積最終滴水穿石打動人心。

如那一幕,阿詩封閉自我鎖上房門,側臥床鋪對著微光螢幕,此時肥乜傳來她填詞的歌曲,溫柔聲線召喚她的辛酸,「想起班房黑板那背影/有支粉筆火箭無人認領/無需燈光與佈景/當天你我放肆做夢/靠熱情」。又似唱片監製問她,有否想過自己努力沒回報,是根本不適合走這條路時,阿詩唯有應一句,「我都冇努力呀」;她坐小巴望著風景默默流淚,肥乜只好說,「唔緊要喇」。

偏偏我們知道,阿詩努力得臥病在床還堅持填詞,一切都很緊要,緊要過自己的愛情、事業,甚至性命。所以要背離這些的掙扎 — — 這些外人從不看重的痛苦 — — 才如此牽動你我共鳴。

《填詞L》讓我想起電影”Tick, Tick… Boom!”,同樣建基在創作人尚未成名的心路歷程,當主角Jonathan Larson完成了首部劇作演出,評價極佳,但致電經理人結果不如預期,他迷失地問:那我應該怎麼辦?經理人回應:你開始寫下一部,完成再繼續寫下一部,將這些作品拋向牆壁,直至有些東西能夠粘在上面。

阿詩遠至台灣的結局,農耕土地的「一分耕耘,一分收穫」,其實就是筆耕。電影雖則安排阿哥略帶露骨地說,不必NBA也可以打藍球。但對阿詩來說,填詞從不止於興趣,偶爾玩玩而已。那是她的人生志向,戲中每一首詞作都貫穿心聲,都構造了她之所以為她的理由。

異地便利店忽然響起她的詞作 — — 電影沒有交代派台原因 — — 我們和阿詩一樣措手不及,如遭閃電擊中,伴隨畫面快閃她的填詞經歷,也是其一生不同的珍貴時刻。我很喜歡戲內的各個MV,不止具現創作者心愛己作的想像,反映了阿詩的文字始終源自生活,不論微笑落淚,都是「曾真心喜愛不遺餘力」、「就算傷心也算盡情活過」的自我肯定。

由填詞撚的進擊,到L的網路借代,阿詩這位香港社會標籤的Loser,終能坦率地說,「我係填詞人」,意味Lesson 7的「出街歌」暫告一段落。《填詞L》到底能否粘在牆壁,言之尚早,但正如生命的Lesson從不完結,在這部、這首之後,必定還有無數的作品拋來,只等我們接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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戈登探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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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尼思化創辦人:隨筆評論,港講文藝|刊登於《立場新聞》、《關鍵評論網》、《LINE TODAY》等|圖文IG:https://www.instagram.com/delis.v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