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特權樂園》的以外及其後,思辨歷史的新可能

戈登探長
德尼思化雜誌社
Apr 20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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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就讓大眾繼續把我當成禽獸吧,隨他們把我看作殘忍的變態狂、殺害數百萬名的劊子手。對於前奧斯威辛指揮官,老百姓不可能會有其他想法。他們永遠不會明白,我也有副好心腸。」 — — 魯道夫·霍斯

談起德國納粹題材的電影,我們很快能唸出《舒特拉的名單》、《一個快樂的傳說》等經典,想到那戰火連天慘不忍睹的屠宰,戲劇張力勾動眼淚的渲染。唯獨2023年上演。英國猶太裔導演Jonathan Glazer的《特權樂園》反其道而行,外媒形容電影「沒有明確的故事」,戲劇「扁平均勻」,而且「完全缺乏感傷」。

這些屬於傳統電影的批評,在《特權樂園》成為褒獎。導演藉魯道夫·霍斯雙重面向的人生,塑造了隔絕一切的區域,那是霍斯女兒布莉姬描述的,「人在奧斯威辛,彷彿置身天堂」。電影即圍牆 — — 所有殘酷或光榮,屠殺無辜或守家衛國的大事 — — 都在此之外,我們只見那些平凡得甚或無聊的生活日常。

傳統慣於將知識和感傷飼養觀眾,《特權樂園》不一樣。在圍牆遠方的煙囪,河流的灰燼,長達數十秒的純色畫面,以至畫外傳來機械、熔爐、槍聲等,都一再引誘我們參與到電影的詮釋。導演說,聲音其實是「另一部電影」。

另一部電影?《特權樂園》刻意的留白、不確定,由故事、畫面和聲音併合的召喚結構,讓我們依靠這些提示、指向,聯想到意在言外的內容。例如,我們都會憶及自己就納粹題材的觀影經驗;在看畢電影之後,Google「魯道夫·霍斯」是何許人;翻查相關資料,發掘當時的史實⋯⋯一切交由我們填補空白,連結感傷。

如空盒般的設計,電影許多鏡頭如同歷史看客,靜態、旁觀的視角,講述魯道夫一家生活,於廣闊花園、高雅房間遊走。精準而無情,配上霍斯和同僚討論焚化爐、毒氣殺人、安排人員等科學作業的流水帳。但是,外母夜間看窗火紅的煙囪,不告而別;波蘭女子閃閃發光的身影穿梭囚犯地區,都揭示了圍牆外的一角,像飛灰飄過。

「草莓上的灰燼,從天而降,從焚化爐的煙囪吐出,從毒氣室的屍體到焚化爐,從脫光衣服到毒氣室,從下火車到脫光衣服,從八天七夜無法動彈滴水未進乾渴至極到被趕上火車,從猶太隔離區到上火車,從好心鄰居書櫃後頭暗門的藏匿到隔離區⋯⋯依照能量守恆定律,從煙灰到血肉骨架心跳呼吸,最後回到,一個完整的人。」

早於《特權樂園》,台灣作家房慧真的〈草莓與灰燼〉曾以魯道夫一家為題材創作,同樣關注「灰燼」。她從霍斯的孫子萊納講起,談到他怎樣因袓父惡名備受歧視、欺凌,如何重新了解家族的禁忌:

「指揮官的豪華別墅中,也調派來藍白條紋衣的囚犯以供使喚,日後這些倖存者回憶時,常提起魯道夫非常喜歡和孩子一起玩耍。前一秒踏進家門前,他還在指揮部下在毒氣室裡使用含有氰化物的殺蟲劑齊克隆B(ZyklonB),大量且快速地殺死沒有勞動能力的孩童。」

「庭院裡拍攝的照片,背後都有一堵牆。」牆內的田園牧歌,房慧真在結尾描寫袓母說在院子裡採草莓,「一定要洗得很乾淨」,圍牆無法阻隔從天而降的灰燼。《特權樂園》一幕翻動土壤,以骨灰作肥料,一再訴說他們賴以維生的甜美,實是人吃人的殘酷剝削。

那麼,一切不都是傳統老舊的控訴嗎?並非如此,涉及電影結局的神來之筆:

霍斯離開辦公室,沿著僅有的燈光走下樓梯,他在其中一層停了下來,作勢嘔吐。鏡頭由漆黑的走廊竊探著他,霍斯忽然凝視鏡頭,也是凝視我們。電影到了當下,奧斯威辛博物館的員工正在清潔,鏡頭掃過堆積如山的鞋子、囚服、遺物⋯⋯返回1944年,霍斯繼續下樓。

畫面的詩意跳躍,直視觀眾的召喚,兩個結構相同的敘事並置,全權交由我們詮釋。魯道夫一家的日常,與死亡朝夕為伍的冷漠;清潔工人的循環,與沉重日夜辛勞的麻木。圍牆內外的雙重區域,對應博物館玻璃窗的間隔。嘔吐和乾淨,明亮及黑暗。正因類近,《特權樂園》看似不合常理的轉折,才能如此流暢。

由過去劍指當下,不止電影以外,而是電影其後的事了。霍斯在被捕坐監時寫下自傳《奧斯威辛指揮官如是說》,以及處決前夕都一直強調:我是好人,是好爸爸,為了袓國和家庭,犧牲個人存在。最後凝視末來:「可是以後我的妻子和小孩怎麼辦?」

《納粹的孩子》一書專門關注納粹其後,提問「人是否應該覺得自己必須為父母所犯的罪行負責,甚至因此感到愧疚?」以至德國和納粹捆綁的包袱。作者從厚實資料編織納粹官員後代的一生,如霍斯的子女,並探討作為現今德國人、全世界應該怎樣看待這件歷史悲劇。

她的後記〈豈只是德國的故事?〉,論及德國內部的矛盾,像戰後一度流行「重建民主的前提是避談過去」,直至不曾經歷戰爭的世代掌權,柏林圍牆倒下國家統一,德國人才終於全面審視、共同承擔昔日黑暗。

「七十多年後的今天,親身經歷那個時代的劊子手和受害者已經越來越稀少,不久以後他們就會完全退場。⋯⋯我們還得妥善保存關於那個時間的知識。不幸的是,現在年輕人因為無知或缺乏興趣,有時似乎對歷史不屑一顧。」

霍斯的子女隱瞞家族身分,或批判父輩的醜惡,「就像納粹的小孩永遠被父親的命運糾纏,納粹的歷史在世人的集體記憶中將歷久彌新」。親歷時代的人逐一逝去,觀看的方式勢必,或已經轉變了。

我們看霍斯 — — 博物館無數殘骸 — — 的視野,透過電影抽離的The Zone of Interest竊探歷史,是否和周未到博物館似稀鬆平常?《特權樂園》召喚你我超越傳統的觀察方式,在空白之處,等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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戈登探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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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尼思化創辦人:隨筆評論,港講文藝|刊登於《立場新聞》、《關鍵評論網》、《LINE TODAY》等|圖文IG:https://www.instagram.com/delis.v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