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的《失語》時代,香港人活在夾縫的悲歌

戈登探長
德尼思化雜誌社
Mar 10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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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就二十三條立法咨詢,街頭巷尾訪問市民意見:「我唔清楚。」「哇,我唔講得呢樣嘢。」「你問第二個喇!」「禁言」是明哲保身的智慧,屬於香港失語的時代已經來臨,言論處處皆是看不見的紅線。

香港小說家劉綺華2019年出版《失語》,早已洞察到此城的未來,只懂說粵語的人,面對強勢的政治權力,要活得光彩亮麗,輕則解構自我迎合他人,嚴重者血肉糢糊毀身喪命。

工作十年,伶從沒遇到一個新同事,入職第一天就請她說普通話。慧揉揉手,繼續說:「香港人無論學英文還是普通話都處於女⋯⋯,不,是劣,對,劣勢──。我們沒機會聽,沒機會講,所以老是學⋯⋯不好。如果可以,我想製造說普通話的環──煎──,不,是境。這樣才能說得跟母語是普通話的人一樣好。」慧說得很慢,遇到難發音的字更重複好幾次,好像每個字都由喉嚨咳出來,聆聽得有點吃力。

《失語》讓我想起百年前梁啟超那篇〈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〉,「欲新一國之民,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」,理想如今看來卻老舊脫節的論述,面對禮崩樂壞的末世企圖重塑價值,喚起小說革命想像的浪漫啟蒙,一聲聲救救孩子的吶喊。從這脈絡看,《失語》是活在時代夾縫的徬徨掙扎,直接得令你我無法不懂。

直接得令你我無法不懂:主角伶是中學的中文老師,典型香港世界女,做事圓滑迎合別人,上至校長下至學生都很喜愛她。但當新任中文老師慧,入職之後改變了一切。慧與伶相反,愚笨固執不經世故,為了續約努力學習普通語,偏愈說愈差,遭炒魷自殺。不久,學校強推普教中,這次伶無法按昔日做法逃避基準試,諸種雜事之間無暇專注普通話,仕途不順,最後為了改運決定整容,希望未來更好。

在城市充斥普通話,粵語邊緣的當下翻閱《失語》,像慧這種極端角色,桌面貼滿漢語拼音,為了創造語境故不論公私事都說口吃般的粵普,甚至因此失去工作、生命,其實都是國族寓言。慧痛苦向伶抱怨:

「我常覺得,身體好像一個框,怎樣也突破不了。如果我天生是大陸人,從小說普通話,就可以當中文老師,如果天生是英國人,就可以當英文老師。在香港不懂講普通話和英文,是缺痕──憾,是另類山──山⋯⋯傷殘。」

語言是文化的命脈,也是現實局限,霸權一方把持優勢、資源,弱勢者則只能嘗試學習對方,以流利、標準為上等人的標籤,反之往往代表了能力差劣,階級難以爬升。語言和身體類似,都是天生的框架,縱使如今各種理論強調流動、雜種,對許多像慧這種欠缺天賦的人,自己實在難以更動,本質得很。

這種傷殘是香港人,甚或粵語的悲哀。《失語》的世界,人人都在學外語,慧說不順的普通話,科主任誦唸英文。但前任英國校長卻在醉酒時,無意間道出心底話:「Hong Kongers always think that their English is up to standard. hahaha……Lawyers, doctors, teachers……But as you can see, they only use the language. They never own it.」

運用是一回事,能夠擁有又是一回事。對慧、伶這種中文老師來說,英文優劣與否,都與本職無關。但普通話及普教中不同,那是屬於中文教育的語言,那是中文老師被取代的悲哀,而母語是獨一無二的「擁有」,難以更改。

所以慧面對現實殘酷精神失常,希望改變大腦,舉起電鑽穿破頭顱;所以就算伶再善解人意,再懂得走精面處世圓融,她都要捍衛粵教中的權利:

「我搵到一份理工大學嘅研究報告,」伶上前遞上一個厚厚的快勞。「調查發現用廣東話教中文,比用普通話教中文嘅成績好。聖典中學DSE中文科合格率有95%,每年有三十幾個學生奪得五星星成績,算係非常唔錯,我查過傳統名校都無我哋嘅成績咁好。如果轉咗普教中,合格率一定會降低,甚至會降低大學入學率。」

據理力爭,面對強權從未有效。校長早窺見了中國支配香港的命運、實利,請來中國校長、中國老師協助推行普教中,小說更刻意安排見工的年輕女生,與伶撞衫,意味了中國取代香港的轉換。

這種語言和殖民的關係,等同伶找來北京老師教授普通話時強調:「那,你就忘記自己是香港人,以北京人的身份說普通話,今天開始,不要再說廣東話,只說普通話,用普通話來思考,最好連做夢也說普通話。」

《失語》還有更直接的殖民象徵:叛逆學生徐少軒,香港年輕一代,父母領養了他,批判伶教小思〈香港故事〉脫節,「講嚟講去咪就係身世朦朧,不中不西,但依家愈來愈清晰啦,學校都轉普教中。呢課好廢,唔想讀啦」,又在課堂講解魯迅時,吶喊劍指校長、老師虛偽。他指慧被殖民致死,面臨離校威脅也從不妥協,堅持自我。

熒幕裡紅膠管穿來插去,沾血的奶黃色醫生手套在切切割割,有刀,有電鑽,有針。起初看有點毛骨悚然,但漸漸地伶麻木了,甚至覺得,有點像媽平日看的國家地理雜誌。動物吞食動物,一樣的血流成河,但在各種捕獵殘殺下,強壯的動物還是一代一代生存下來。那麼,整容有什麼好怕?

伶面對隨時被取代的恐懼,羨慕徐少軒的敢愛敢恨,站在雨中忽然醒悟死亡、堅持以外,為什麼不再改變更多?她想起同事說整容可以改運,縱然占卜師傅強調破相會「無咗原本嘅自己」,伶還是決心做手術。

慧、伶,始終是孖生詞彙,慧的電鑽也是伶的手術,在弱肉強食的世界,只能繼續解構自我,迎合他者。《失語》沒有交代整容成敗,但我們都知道,被迫用外力改變自己,怎麼算都是悲苦無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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戈登探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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